家里有只老升筒,爷爷在世时告诉过我,这只升筒是从他“大”(父亲)手里传下来的,屈指算算,至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。
在乡村,几乎家家都曾经有过一只升筒,那外表打磨出的一层深色包浆,散发出浓浓的人间烟火味。升筒以竹质居多,一根粗毛竹可以做出多只升筒,只需拿锯子从毛竹根部留住下端竹节当筒底,沿上方竹节下端落锯,锯下的这段便是升筒的雏形,经一番整形、抛光,有的还会刻上字、雕上花纹之后,一只如工艺品般的高约30厘米的升筒便跃然眼前。当然,集市上也有专门卖毛竹升筒的,分为一斤的、一斤半的不等,容量大小根据主人的喜好而定。
(图片来自于网络)
我家这只升筒很特别,特别之处在于别人家的升筒都是毛竹材质,而我家这只升筒却是木料做的。记得爷爷讲过,我家这只升筒花了曾祖父100多斤小麦的代价。当年做这只升筒时,祖父选用家里的一段老“禾木”(具体名称不详)料,找来当地有名的木工师傅,凿子、刨子等工具齐上阵,先将木料整出升筒形体的圆柱状,然后开始凿剔实木内壁的木屑,除厚薄一致外,内壁、内底也要保持与外侧一样光滑。如果用力不匀称,就会导致作业面凹凸不平,有时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。木工师傅先后凿剔坏三段木料,第四次才做出这只近乎完美无缺的升筒。记得爷爷说到这里时,重复了两次,难掩心头的自豪感。100多斤小麦的工钱,在当时也算是天价了,但当我看到这只精雕细琢的升筒时,也不由得发出物有所值的感慨。
升筒主要用途是家庭做饭时用来量米、量面等口粮分量的,按人口定量下锅,避免浪费。但在我的记忆深处,家里这只升筒一直没有派上多大用场。小时候,家里常常是吃上顿断下顿,我十岁之前没有吃过一顿米饭。那时,一日三餐都是石磨磨出的面糊糊或面粉,手拿铜勺舀点面糊或面粉再加水搅拌成面浆,倒入野菜、青菜,汤锅里煮出照见人影的菜粥,根本无升筒的用武之地。
每到青黄不接的春季,母亲总会带着升筒到庄上其他生活条件相对宽裕的人家借点麦子、玉米之类的口粮,以使全家人能勉强糊口地度过那段艰难时日。庄稼收获后,母亲又会拿出升筒量家里的麦子、玉米之类的粮食,去归还借粮。我清晰地记得,借粮时,母亲会伸手将升筒的上口抹平;还粮时,不但不用手去抹平,而且还不停地往上堆,冒出高高的尖,直到加不上去为止。初时,我很气愤,凭什么借少还多?母亲教育我说,在最困难的时候人家愿意伸手帮助你,这是恩情,还粮时冒点尖,是做人应该遵循的情理道德。母亲的话很直白,但其中却蕴含着为人处事的哲理。
后来,我家条件逐步转好,加之母亲节俭持家,不但结束了借粮度日的日子,而且粮囤里也开始有余粮了。这时,庄上常有人口多、口粮不足的人家登门借粮,母亲总是热情相待,人家开口必借,借出时将升筒堆得冒尖,待还粮时还会伸手将升筒口抹平,有的人家还粮时里面还会有草秸等杂质,她也从不计较,下次人家开口还照借不误。我还提过意见,母亲叹口气说:“他们过日子也不容易啊!”多年后我才理解,虽然母亲大字不识一个,但她身上与生俱来的这种特有的“包容”文化,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,朴实本真而温暖。
当不再为口粮而操心,可以敞开肚皮吃饱饭的时候,升筒依然没有派上大用场,母亲在煮饭时估摸着拿米下锅,不用升筒,而是习惯用碗,碗的开口大,舀米方便。这样一来,锅内就常常有了一顿吃不完的剩饭。
母亲曾经那么吝啬粮食,吃过的粥碗还会用开水冲刷一下喝下肚,简直就是“粒粮归肚”,她这种生活态度的微妙转变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在一次不经意的沟通中,了解到母亲的认知是米饭煮多了,可以早晨吃个蛋炒饭,也可以放锅内与面粉一起煮稀饭。如果不想吃剩饭,那就倒进鸡圈里喂鸡,鸡生出的可都是正宗土鸡蛋,根本不存在浪费粮食的现象。原来,她是在有意而为之地调节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品质。由此可见,母亲的思想观念一点也不保守,那平平常常的日子,确实被她打理得有滋有味。
如今,很难再见到有人拿升筒当量具了,尤其是孩子们见了升筒,已不知是何物件、作何用途,鲜有能叫出“升筒”这个名称的。但于我来说,升筒量口粮的往事却历历在目。那只老升筒经历几次搬家也没舍得丢弃,一直被我当作“传家宝”珍藏。每次面对老升筒,我都在心头默默地告诫自己,日子好过了,但不要忘本。
■季大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