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兵病了。
萧兵逝去。
赵恺强烈意识到:萧兵把我的魂魄带走了!
今年夏至前,六月燥热天。赵恺接到萧兵电话,说他回来,学校例行体检和回淮看病,现在宾馆,希望赵恺能来一见。赵恺即刻动身奔赴宾馆。
自萧兵教授从淮阴师院退休迁居南京后,两人至少每年能见一面。去年是九月,在宾馆愉快畅谈一个多小时后,萧兵随即回南京了。这样的见面,每年一次,是期盼,是等待,也是习惯。
与以往不同,这一次,萧兵病了。重病。
赵恺(左)与萧兵
在宾馆大厅会客区,赵恺见到萧兵夫妇。他们交谈。约两个小时后,赵恺告辞离开。当时赵恺还没意识到萧兵的话,等同于临终遗言。
赵恺在他写的文章《最后一课》里,如此描述青年萧兵:
一身雪白的军官制服,一顶挺括的大盖帽,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,胸脯矜持地挺着,下巴含蓄地收着,帽沿潇洒地偏着,那种气度和风采,让人想到“雄姿英发,羽扇纶巾”的三国周郎。
即使暮年,萧兵亦是神采奕奕、精神焕发的,谈到创作,更是兴致盎然、滔滔不绝。
这回看到的萧兵则是:极度消瘦,极度衰弱。精神还能支撑,没有消沉萎靡。赵恺心痛不已。
三天后,萧兵入院检查治疗。赵恺拎着一篮水果去医院探望,在住院部楼下,恰逢检查归来的萧兵夫妇。站在大厅入口嘈杂熙攘的人群中,两人匆匆说话,匆匆作别。萧兵让赵恺把果篮带回,因为他还有水果吃不完,怕坏了浪费。赵恺只能拎着沉重的果篮返回。
这是他们这对患难兄弟此生的最后一面。
诊断报告出来后,萧兵发信告知病情,说预备出院回宁,要赵恺别去看他了:“就此告别。”
2022年9月25日早上八点零一分,赵恺收到萧兵夫人用萧兵手机发来的讯息:“萧兵于昨晚去世,今天吊唁,明天告别会。”
《安魂曲》是莫扎特的临终未完成作品。写到“继叙咏”第六段“痛哭之日”的第八小节时,莫扎特去世。
莫扎特最后写下的歌词:
这是痛哭的日子, 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, 罪人要被判处。 请赐予他们永恒休息吧, 并愿光明永久地撒在他们身上。
赵恺听莫扎特的《安魂曲》,想到萧兵的“未完成”。
回想六月两人见面那一天,仿佛萧兵是从未来的时空赶来,老友见一面,把最后要说的话讲完。
那一天晴热多云,天气预报里的雷阵雨并没有到来。阳光里飞舞的尘土,如闪着金光的萤火,飘浮,不定。
赵恺还记得他们伏在桌边交谈,桌上是萧兵赠他的新书:《中华民族神话与传说》。红色的封面衬着黑色大理石桌面,桌上星星点点,如闪耀在夜空里的星。
萧兵题赠赵恺的著作
萧兵,原名邵宜健,福建人。“邵”福建音似“萧”,曾为海军,便取“兵”字,邵宜健给自己取笔名“萧兵”。
1958年,两个被打成“右派”的年轻人在集中劳动时相识,开启了延续一生的友谊。那时,赵恺19岁,萧兵24岁;2022年,赵恺84岁了,萧兵89岁。
蒙难时相识相知,患难与共,鼓励扶持,“生死之交”于苦难中跋涉和超越。转瞬间,已携手走过65年的岁月!65年,从青年走到暮年。一颗太阳落山了,另一颗太阳更孤独了。
《最后一课》开篇第一句:“不是患难之交,我们是生死之交。”
赵恺写道:“萧兵是我真正意义的启蒙师。不是赠金,不是馈银,而是援我以点石成金之手。他让我懂得高远,懂得博大,更让我警醒自己的生态。”
在“右派”流放地,两人一块劳动,一块生活,一块读书,一块经历生死与灵魂的拷问。他们没有被命运奴役,反而在苦难中生长出爱与美的力量,并以终身求索卓越。
赵恺说:“是萧兵让我知道,人应该怎么活着。”
人应该怎么活着呢?萧兵在退休前的最后一课上,用端正书写在黑板上的十个篆字作出了回答:“天行健,君子当自强不息。”
今年六月那一天,这对老友的畅谈,也是他们的“最后一课”。
一生挚友,一对老人,人生告别时,会说些什么?
病情言简意赅地叙述完,萧兵说出希望:“尽可能治疗,以求维持和延长生命,只希望能够继续整理完我的几本重要的书,争取出版。”他说:“我深信我的书有质量,有人会出;只要善自等待——延长生命!”
萧兵列出四列书单给赵恺看,有关“萧兵楚辞研究”系列、《孙子》四书、中华文明溯源研究辅证、《周易》军事的研究等。
赵恺说:“你的书,是原创的填补空白的作品。你讲的,不是具体的楚辞、《孙子》,也不是中国具体的神话。为什么没人懂呢?你讲的是‘道’,是哲学。‘道可道,非常道。’”
萧兵猛拍桌子:“太好了!赵恺最懂我。我们两个这一辈子是不期而遇,不谋而合。”
赵恺说:“要不顾一切,写自己应该写的、愿意写的和能够写的!”
最后,萧兵说: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回光返照:把一生最后的光与热集中发挥出来!”
赵恺:“是这样:《逍遥游》!”
两个小时,萧兵倾诉,赵恺倾听:掠过病情,倾情创造。最后一课。
该告别了,不得不告别。赵恺缓缓走向宾馆大门,回头,看到萧兵目送,赵恺转身,走出宾馆的门。门外热浪涌来,预报中的雷阵雨,还没有来。
一腔热血涌上赵恺心头:“我要失去萧兵了。”
三个月后,萧兵逝世。
在“萧兵告别仪式”上,赵恺见到萧兵:
是他,是萧兵。依旧是从前的萧兵!
萧兵沉默,赵恺站立:受腰疾之苦煎熬的赵恺勉力支撑,竭力挺直腰板站立着,目不斜视,直至仪式结束。
问他为何不坐工作人员搬来的椅子,他说:
“因为这是送萧兵。我是他的弟弟,亲人,至少得像士兵,站住,站定,这才是尊重。我要替我们的友情争一口气:我们是这样的人。死去活来我们都经过了,站一会儿不能站?”
崇高的人,不觉自己崇高;有重量的人,反觉轻如鸿毛、渺如草芥。惟此,孜孜以求,不敢懈怠。
人一辈子,都是到此一游。虽不能永生,却可使其区别于他人,或可成为后人的参照:有人可以这样活,有人曾经这样活。
痛定思痛,萧兵的逝去,使赵恺思考命运:“人终归一死。什么叫‘生’?‘生’的意义就是‘死’。萧兵没空手走,把我的灵魂也带走了。”
一辈子的挚友,生死之交,来生再见,或不复再见。
(本文图片由赵恺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