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


不久前,在北京航天三院的老宿舍区,笔者刚走到一栋单元楼门口,便看见一位老人立在门外。他身着白衬衫,外搭一件米色马甲,银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,眼神清亮,如天上的星辰。
“进屋坐。”他笑着迎上来,声音不高,却让人心里踏实。他叫刘建同,是我国潜舰导弹专家。他与笔者是涟水同乡,村子相隔不到十里路。
笔者坐在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面前,喝着他亲手沏的茶,听他娓娓道来人生经历,没有豪言壮语,也不见惊心动魄的场面。可越是这般平实,笔者的心就越往下沉,敬意也愈加深重。
“我没想过别的路。”他说这话时,语气淡淡的,像在说今天吃了几碗饭,“从小就知道,读书是为了报国。”
刘建同出生于1936年,家境清贫,父亲是一位乡村教师,早年在抗战前线牺牲了。父亲留下了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书,上面写着:“勤奋读书修身,正心齐家报国。”这十二个字,成了刘建同一辈子的“根”。
此后,母亲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,靠种地、缝补过活。日子再难,她也从未让孩子们辍学。“母亲总说,你爸没完成的事,你们得接着干。”刘建同一路苦读,考入南京航空航天大学,毕业后进了国防部导弹研究院,自此将全部身心投入导弹事业,一干就是五十多个春秋。
刘建同的书房不大,桌上堆满了手稿,都是他一笔一画写的。《寒窗漫记》《拾翎集》……纸页泛黄,字迹工整。电脑十分老旧,系统还停留在XP时代,但他仍坚持用它来打字、画图、计算数据。他说:“我不太会用新软件,老办法是慢点,但心里踏实。”
他曾参与我国陆、海、空、潜四大军种第一代反舰导弹的研制工作。从最初的发动机设计起步,后来担任潜舰导弹的总体主任设计师。有人将他誉为“星海雕刻师”,只因他设计的弹道轨迹,如同刀锋刻出一般精准。可他自己却说:“哪有什么神来之笔!都是试出来的、改出来的,有时候甚至是拿命换来的。”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国家迫切需要一种能够从水下发射的导弹。彼时,全世界掌握这项技术的国家寥寥无几,严密的资料封锁和国内薄弱的基础让这项任务难如登天。“外国人能干成,咱们为啥不行?”凭着一股子倔劲儿,刘建同提出一个大胆想法:研制“水下可回收试验弹”——把实弹打出去,再捞回来,看它经历了啥,哪儿扛不住,哪儿要改进。这个方法现在听起来简单,当年可是破天荒。没人敢这么做,风险太大。可他坚持:“不亲眼看到问题,怎么解决问题?”
那段日子,他带着团队日夜都泡在试验场,吃住全在工地。有一次海上回收失败,风浪大得几乎要把船掀翻,他却坚持登上甲板指挥。“您不怕吗?”笔者问。他听后笑了笑,坦然道:“怕啊,可总得有人上。”后来,国产第一枚潜舰导弹成功出水升空,命中目标。那一刻,大家红着眼眶,默默地抱在一起。他在日记里写:“海很静,心很重。”
他从不提及个人功劳。每当说起获得的各项荣誉,他总是连连摆手:“那是集体的心血,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。”无论是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,还是国务院特殊津贴,这些在旁人眼中无比耀眼的成就,被他提起时,都轻描淡写得如同拾起一片落叶。
最让笔者动容的是他的“笔”。在长达五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,他亲笔撰写的技术手稿累计超过3500页,每一页都逻辑严密、数据确凿,经得起反复查验。即便后来担任了总体主任设计师,他也从未让任何人代笔。“挂个名?那不是害人嘛。”他说这话时神色郑重,“搞科学,容不得半点虚假。”
退休后,他又被单位返聘了十几年,带了一茬又一茬年轻人。他当年的学生,如今不少已成为行业的中流砥柱,更有佼佼者当选了院士。可无论学生成就多大,每次见面,他还是习惯喊他们“小王”“小李”,并一再叮嘱:“别光顾着盯项目,要沉下心来,把基本功练扎实。”
现在年纪大了,看书、读文献仍是他的日常。闲下来他就雕葫芦,一刀一刻,慢条斯理。他雕的大多是梅兰竹菊,还有家乡的盐河柳。“手不能停,脑子也不能停。”他笑着说。
临走时,天已擦黑,刘建同夫妇将笔者送至大门外。回望那扇亮起灯的窗户,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家的轮廓。就在转身的刹那,笔者忽然懂得了:这世上有些人,从未登上热搜,从未站过领奖台,但他们的名字,早已化作星辰,刻在祖国无垠的天空中。
他不是战士,却守住了万里海疆;他不善言辞,却用一生写下了最厚重的忠诚。
从涟水盐河边的穷小子,到托起大国重器的科学家,刘建同走得踏实,活得清白。就像他父亲当年写下的那句话——“正心齐家报国”,一家之训,一世践行。
■通讯员 张永成